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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明月和繁星,整个夜空犹如一块墨色玉石,沉沉地悬在头顶。这又是一个无光的暗夜,黑暗吞噬了一切,就连对岸山脊的轮廓都看不清楚。陆逊坐在蒲团之上,手持钓竿,怔怔地看着宽阔江面。在他的两侧,几盏火盆闪着微弱的火苗,勉强照清四周。
江水正悄无声息地向东流去,偶尔翻起朵浪花,又须臾间消逝在一片平和的江面上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然而看似平静的江面下,却暗潮涌动,旋涡遍布。这里是猇亭渡口,荆州境内最为凶险的长江航道之一。若是有人托大下水,任凭水性再好,也会迅速被江水吞噬。
在此驻军已经快一年了,与蜀军互有攻伐,胜少败多。麾下诸将早已怨气渐生,有人在私下议论,陆逊接任大都督之后,就撤军百里,把巫山、秭归等关隘要地都丢给了蜀军。而如今与刘备对峙,也是守多攻少,甚至连驻守夷道的孙桓被蜀军围困之时,也不敢分兵营救,可谓胆小如鼠,根本不适合统领大军。
对于这些传言,陆逊写了封信回应,交由各路将领传阅。在信上陆逊辩称,后撤百里是为了引蜀军深入,拉长战线,使得他们补给困难。不援助孙桓,只因那是刘备的釜底抽薪之计,妄图分散吴军兵力,然后各个击破。虽然信上的理由写得很充足,但看过信笺的将领们都只是哂笑一声。朱然、韩当、徐盛、潘璋、孙桓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良将,深知真正决定战场上胜负的,往往是对时机、人心、军备、战力的把握与比较,所谓的道理并没有太大用处。
他们认为,蜀汉折了关羽、张飞之后,军中已是人才凋零。这次虽然是刘备亲征,但魏延留在了汉中,赵云留在了江州,出战的将领不过是吴班、陈式、张南之流。这些蜀将不管在经验还是名气上,都比己方差了不止一个档次,根本不算什么对手。虽然前期被蜀军深入百里,但那是兵力差距太大的缘故。如今援军已到,双方势均力敌。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,此时龟缩不战,未免太胆怯畏敌了。
有人暗地里撺掇了百余名偏将在陆逊大帐前请愿,要求进攻蜀军。结果全被杖责五十,草草打发了事。消息传到武昌城,孙权反而下了道诏令,要求前线诸将均应谨遵陆逊将令,违者不论官阶大小,一律杖责问罪。
就这样,两军在夷陵一带僵持到了入夏,还是没有什么大的动作。直到最近几天,听说曹魏派遣使臣前往武昌,册封孙权为吴王,诸将的心思又活络起来。册封仪式一旦进行完毕,就意味着吴魏已结为盟友,再无后顾之忧。到时候,吴王应该会全力应对刘备,陆逊就算再畏敌怯战,也要有所动作了。
手上的钓竿一沉,陆逊意识到有鱼上钩了。他甩竿而起,一条斤把重的青鱼被鱼线拽起,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弧线,跌落岸边。它的鱼鳃急促翕动,尾巴奋力甩动击打土地,不断地跃起又跌落。青鱼本是十分凶猛狡猾的鱼类,以鱼虾为食,少有天敌。然而一旦离开了水,却只能任人宰割。陆逊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青鱼,它仍在拼命挣扎,挂着铁钩的鱼嘴不断张合,尖利牙齿忽隐忽现。一名亲卫将青鱼拾起,去掉鱼钩,丢进一旁的竹篓,又退后站到了一旁。
身后远远传来了脚步声,亲卫们拔出环首刀,厉声喝问道:“口令!”
“大江东去。”话音未落,一个精干的年轻人从黑暗中走了过来,是往返武昌和猇亭的陆家信使陆安。亲卫们还刀入鞘,继续四散警戒。
陆安上前,从怀中掏出一只竹筒,再次检视过火漆封记之后,恭恭敬敬递给了陆逊。陆逊放下钓竿,戳破火漆,从竹筒中倒出一卷细长的帛书。借着火盆的亮光,陆逊吃力地读着帛书上的蝇头小字。良久,他站起身,将帛书丢入火盆中,看着它在火焰的舔舐下卷曲燃烧,最后化为一捧灰烬。
陆安问道:“老爷,这次要不要写回信?”
陆逊叹了口气,道:“白云观那具尸体上的刺青,的确跟咱们家私兵身上的一模一样?”
“对。延公子亲眼所见,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。当时他没有想太多,脱口而出,让贾逸和孙梦心中起了疑虑。后来他把尸体拉回族中,二爷详细问了经过,并请族中长者前来辨认尸体。刺青的确是咱们家的,但没人认得尸体。二爷觉得事发蹊跷,便连夜散出去了些人手,监视贾逸和孙梦,却不料撞见了有队人马刺杀贾逸。”陆安没有再说下去,下面发生的事情,帛书上写得很明白了。
陆瑁的处置办法,站在陆家立场上来说是非常妥当的。他散出去的那些人手,发现那队人马身上也有陆家刺青,便在贾逸离开之后,火速拉走了尸体。等孙梦带着魏临赶到之时,只剩下交手痕迹,却找不到任何可以指证陆家的东西。魏临见不到尸体,自然不敢相信孙梦的话。贾逸是个聪明人,知道利害关系,也并未向吴王禀告。
紧接着,陆瑁又安排陆延找到贾逸,声称自己看走了眼,道观中那具尸体上的刺青,跟陆家私兵的并不相同。这看起来虽然像是欲盖弥彰,但至少公开撇清了关系。这样一来,不管是淮泗系,还是其他什么人,都难以用陆家人的话作为凭据,进行攻讦。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万全之策,只要那些有陆家刺青的人继续惹事,陆家就脱不了被怀疑的干系。目前最紧要的,是查清楚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。
那队袭击贾逸的人,族中也无人认得。从尸体上来看,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,肯定跟军方有关。有可能是淮泗系策划了这一系列事情,想引起吴王对陆家的猜忌,夺回兵权。也有可能是刘备为打破对峙僵局,出动军议司栽赃嫁祸,扰乱吴军军心。还有可能是曹丕命令进奏曹勾结太平道,挑动东吴内乱,趁机谋取渔翁之利。
陆逊摇了摇头,没有再想下去。脱离了实据的猜度,除了自乱阵脚,并没有什么用处。虽然幕后之人十分小心,但有一点已经露出了破绽,那就是这些人身上的刺青。陆瑁信上说得很明白,那些刺青做得非常像,大小、图形、用针都一模一样。当初陆家为了防止假冒,特意选用产自岭南的一种特殊染料,而这些人身上的刺青,染料看起来也出自岭南。这件事虽然在陆家算不上机密,但知道的人并不多,更何况外人。换句话说,筹划这一系列动作的幕后之人,在陆家必有内应。而且这个内应在陆家还要有一定的地位,才能提供出这么准确的消息。陆瑁已经暗地里着手核查,看看这段时间,谁的行为比较可疑。只是由于牵涉人数太多,还需要一段时日才能有点眉目。
“延公子最近刚刚跟贾逸结识,对他还有救命之恩。您看……能不能让延公子将事情的真相跟贾逸说清楚,把他拉过来?”陆安问道。
“这不是陆瑁的意思,”陆逊皱眉道,“是延儿让你问的?”
陆安点头道:“延公子说,贾逸虽然是个叛官,但据他观察,还算是有情有义之人。如果能把他拉过来,再有人陷害咱们陆家,在解烦营中也算有个帮手。”
“胡闹。你告诉延儿,让他离贾逸远一些。还有,吴王既然已经命令贾逸查那些案子,他就不要再跟着掺和了。”陆逊不悦道,“让他有空多读些兵书,不要总在外面瞎混!”
陆安面有难色:“老爷,延公子机敏勇武,在江东世家子弟中是出类拔萃的人才,为何不让他多在外面闯荡历练,非要困在斗室之中呢?”
陆逊怒道:“这也是延儿让你问的?他自以为英才卓越,超逾伦匹,其实不过志大才疏,矜己陵人!不过入仕解烦营一年多,就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,众人夸他少年得志,那是看在陆家的面子上!人最怕的就是自视甚高,我看他再不收敛,不但不能兴盛陆家,还会招来灭门之祸!”
陆安不敢再多说,只得束手站在一旁。
陆逊缓了口气:“我知道他心高气傲,这些话听不进去。这几日我修书一封,你回去交给陆瑁,让他代我好好管教这个不肖子。”
陆安应了个喏,低声道:“还有一件事,二爷说不便写入信中,让我给您捎个口信。”
“什么事?”
陆安有些不解地说:“二爷说让问问您,到底知不知道绩族叔是怎么死的。”
绩族叔指的是陆绩,陆家上代家主陆康的次子。早在前几年,陆绩因病去世,子女都由陆瑁接回家中抚养。现在陆瑁突然问了这么一句,显然是怀疑陆绩的死另有隐情,而且觉得陆逊知道些什么。
天色已晚,四下里寂静无声,只有火盆中木柴燃烧的“噼啪”声偶尔响起。陆逊的脸色隐藏在黑暗中,看不清表情。他沉默了良久,起身提起鱼篓,将里面所有的鱼都倒回江中,然后又坐了下来,拾起钓竿。
陆安小心问道:“老爷,您看如何跟二爷回话?”
黑暗中,传来陆逊疲惫的声音:“陆绩是病死的。你告诉陆瑁,陆绩只能是病死的。”
贾逸微微欠下身,活动了下有点发麻的双脚。羽林卫宣他觐见时,说吴王有要事相商,要他火速赶来。结果他快马赶到王府,在外面等了小半个时辰,吴王仍在殿内跟葛玄论道。
葛玄是丹阳郡人,精研上清、灵宝等道家真经,在江东境内名气很大,人称“太极仙翁”。早几年之前,吴王想要为他在南岳山修筑道观,利用他来打压太平道。但葛玄是个方外散人,既不想开宗立派,也不想授经传道,对吴王的提议并没有什么兴趣。后来虽然道观没有修成,吴王却仍将葛玄拜为上宾,礼遇甚厚。今天召见葛玄入宫,很可能是问询太平道的事情。
前几天,萧闲招待贾逸和孙梦吃了一顿武昌鱼,席间讲了不少太平道的消息。贾逸不敢深信,挑了几件容易打听的事情,私下验证一番,才稍稍放心。如果不是无人可用,贾逸实在不想跟萧闲有什么瓜葛。当年在进奏曹时,只要把麾下散出去,很快就能收拢汇集情报。而现在除了孙梦偶尔帮下忙,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。萧闲就是看出了他的困境,才主动与他结交。以萧闲的人脉和身份,探查太平道有关的消息,再容易不过了。
对于萧闲这个人的来历,贾逸早已查得七七八八。他是寿春人,自幼父母双亡,跟着一群乞儿胡混。在十多岁时,他跟陈全结拜兄弟,一同流落到了武昌城。机缘巧合之下,两个人被百露道坛的仙师收养,拜入太平道门下。百露道坛虽然很小,但解决温饱不成问题,兄弟俩算是过了几年安稳日子。后来这名仙师身染重病,辞世之前将道坛传给了萧闲。不到几年的工夫,萧闲就把百露道坛经营得声名鹊起,招揽了大量信徒。但在都尉夫人之死和天火降字这两件事传出来之后,他立即嗅到危险的味道,干脆利落地跟太平道分道扬镳。
这个人虽然品性有亏,见风使舵,没什么义理可言,但底子还算干净。他做仙师那几年,主要是把药汤混进符水,治病敛财,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。贾逸现在无人可用,就算是且用且防,也比孤家寡人好些。
据萧闲所言,天火降字和血液凝固这些手段,只有大贤良师张角展露过,很少人知道其中的奥秘。至于死而复生还能暴起伤人,却是闻所未闻。做下这些事的,肯定是城中某处太平道坛的人,但显示的这些手段,应该是外人所授。他已经安排人在小心探查,确定了几个道坛,一旦有发现就会告诉贾逸。
正思虑间,贾逸听到殿内通传,起身跟随羽林卫走了进去。出乎他的意料,葛玄还在里面。孙权看到贾逸进来,道:“前几日我做了个怪梦,刚好‘太极仙翁’在附近,便请他解梦。一时间聊得太投入,反倒忘了你在外面。”
葛玄目光深邃地注视着贾逸,一言不发。
贾逸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,正要开口说话,却突然醒悟过来。葛玄应该是在给他观相,这可能是吴王的意思。贾逸有些无奈,只得正襟危坐,面色淡然地回望过去。又过了一会儿,葛玄点点头,又摇摇头,依旧沉默不语。
孙权问道:“仙翁为何又是点头,又是摇头?”
葛玄道:“这位青年才俊的面相啊,难观,难断,难说。”
孙权笑道:“仙翁预言与刘备之战,我们终将大胜,这等军国大事都能推断出来,怎么到了贾逸的面相上,却推说难断?”
贾逸也心中起疑,忍不住多看了葛玄两眼。久闻这位仙翁大名,面对面还是第一次。与太平道那些锦衣冠带的仙师不同,葛玄穿得很朴素。发髻上插的是根木钗,身上的道袍已经洗得发白,脚上的云鞋更是缀着补丁,而且还是赤脚无袜。若独自走在大街上,很难让人把他跟“太极仙翁”这个名号联系在一起。
葛玄道:“所谓观相,分为两种境界。一种是观其眉目掌纹,一种是观其气神命格。从眉目上来看,贾校尉当是富贵之相,命劫不多。但从气神命格上来看,则变化莫测,漂移不定。所以贫道才说难观,难断,难说。”
孙权奇道:“仙翁的意思是,他的运数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变化,所以断定不了?”
葛玄点了点头。
孙权道:“世间怎会有如此奇异罕见的面相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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