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桑知漪忍着笑瞪他,转头又被刘家小姐缠住:“听说令弟擅画,可否求幅墨竹?“话音未落,蔺仲晏已晃过来端详:“刘姐姐这双眼生得妙,左眼望不见右眼,倒省得画对称。“
气得姑娘甩帕子就走。
待铺子重归清净,蔺仲晏趴在柜台上撇嘴:“姐姐故意引她们来。“桑知漪作势要拧他耳朵:“你把客人都气跑了!“
少年灵活躲开,指着铜镜里的倒影理直气壮:“我这般容貌站在丑人身边,不是害人家自惭形秽么?“
……
晋王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,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死死摁在桑凌珣心口,烫得他日夜难安。
他想纳桑知漪为妾!
这念头本身,就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、居高临下的糟践!桑凌珣紧咬牙关,齿缝里都沁着铁锈般的腥气。
这事,他硬生生憋烂在肚子里,一个字也没敢往家漏。何苦?何苦让老妻垂泪,让儿女惊惶?平白污了桑府清静的门庭,搅了一家人过日子的心气儿!
可憋着,并不等于不痛。那股被羞辱、被轻贱的邪火,日夜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。
每每独坐书房,眼前便闪过说项之人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,桑凌珣只恨不能当场扑上去,用尽全身力气撕烂那张吐露龌龊的嘴!
他的女儿啊!他捧在手心里,如珠似玉养大的宝贝疙瘩!自小教她读书明理,养她一身清正风骨,盼的是她将来觅得良人,一生顺遂安稳,做堂堂正正的正头娘子!
那晋王,算个什么东西?不过仗着天家血脉,竟敢如此轻飘飘地张口就要她去做那任人拿捏、仰人鼻息的玩意儿?这简直是将他桑氏满门清誉,将他桑凌珣几十年为人父的心血,狠狠掼在地上,再踏上一只沾满泥污的靴子!
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,烧灼的怒火之下,是冰冷的绝望。他恨!恨自己空有满腹经纶,却无只手遮天的权柄!恨自己只是个清流文官,护不住掌上明珠周全!
若是当时能豁出去,将那传话的混账痛殴一顿,打得他鼻青脸肿爬回晋王府,也好叫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王爷看看——想要动他桑凌珣的女儿?除非先从他这个当爹的尸身上踏过去!
雪后初晴,难得的暖阳懒懒地洒在庭院的积雪上,泛着碎金般的光。白怀瑾踏着这难得的晴光而来,步履从容,手里小心捧着一个细长的锦盒。
他这段日子被两淮那桩棘手的案子缠得脱不开身,年关将至,偏又得离京远赴,心中记挂着这位忘年交的伯父,便特意寻了幅前朝佚名的山水古卷,趁这午后闲暇送来。
“伯父,您瞧瞧,这山势皴法,可还入得眼?”白怀瑾含笑将画轴在书案上徐徐展开,墨色苍润,笔意古拙。
桑凌珣的目光落在画上,却像是隔着一层朦胧的雾气。往日里见了这等心头好,他定要抚掌赞叹,拉着白怀瑾细论半日笔墨源流。
可此刻,他只是勉强牵了牵嘴角,极其敷衍地“唔”了一声,眼神飘忽,神思显然不在此处。那副心不在焉、强打精神的模样,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脊梁。
白怀瑾面上温润的笑意丝毫未减,依旧从容地指着画上几处细节品评着,言语间不着痕迹地引导。几句话的功夫,他已将桑凌珣的失魂落魄尽收眼底。
这位老翰林性情耿介清直,喜恶向来写在脸上,此刻这副模样,分明是心口压着块巨石。
“伯父,”白怀瑾斟了杯热茶递过去,声音放得和缓,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,“观您气色,似乎心中存了事?晚辈斗胆,可愿一叙?”
桑凌珣接过茶盏,滚烫的瓷壁熨着冰凉的指尖,却暖不透那颗沉甸甸的心。他抬眼看了看白怀瑾,青年眉宇间是熟悉的沉稳与可靠。
前番承他救命之恩,又因志趣相投,桑凌珣心底早已不将他当作寻常小辈,更像是一位可托付心事的挚友。胸中那股憋屈愤懑实在压得他喘不过气,急需一个宣泄的口子。
他重重叹了口气,苦涩几乎要从皱纹里溢出来:“哎…还不是为了儿女之事。小女知漪,眼瞧着一天天大了。这终身大事也该提上日程,寻个稳妥的人家了。”这话出口,每一个字都像钝刀子割肉。
“桑知漪”三字入耳,白怀瑾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紧,骨节处微微泛白。额角太阳穴处,青筋猛地跳动了几下,一股冰冷暴戾的杀意瞬间窜上心头,又被他硬生生按捺下去,沉入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眸底。
他面上笑意未改,甚至更温和了几分,带着点晚辈劝解长辈的从容:“伯父此言差矣。长幼有序,古之礼也。知胤兄尚未娶妻,做妹妹的怎好越过兄长去议亲?这于礼不合,恐惹人非议。伯父莫要厚此薄彼,谈婚论嫁,理当以知胤为先才是正理。”
字字句句,合情合理,挑不出半分错处。
桑凌珣喉头滚动,满嘴都是黄连般的苦味。他何尝舍得?他恨不能将女儿多留几年,护在羽翼之下,为她细细挑选,觅一个真正懂得珍重她的良人!哪里是急着嫁女?分明是迫于那令人窒息的形势,被那滔天的权势逼到了悬崖边上!
可那“为妾”二字,如同世间最污秽的脓疮,他便是死,也绝不肯让它从自己口中吐出,污了女儿的声名,也污了自己的清名!
白怀瑾一番好意,说的又是正经理由,他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干涩地应道:“怀瑾说的是…是老夫思虑不周了。”那笑容里,全是无法言说的痛楚和强撑的疲惫。
白怀瑾不再追问。前世与桑凌珣做了十几载翁婿,他对这位岳丈的性情了如指掌——刚直、清傲,却又带着文人的执拗与脆弱。
此刻他这般欲言又止、痛苦压抑的模样,绝非寻常嫁女的烦恼。那深藏的痛苦之下,必是触及了他绝不能触碰的逆鳞。
白怀瑾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,只谈些诗画文章、朝野趣闻,语气平和舒缓,仿佛方才那沉重的话题从未提起。
直到一盏茶尽,他才起身告辞,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,礼数周全地向桑凌珣躬身告退。
然而,当桑府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,隔绝了府内最后一丝暖意,白怀瑾脸上那层温润谦和的面具,如同遭遇烈阳暴晒的薄冰,瞬间寸寸碎裂、剥落。方才还带着浅淡笑意的唇角,抿成一道冷硬如刀的直线。
眼底温和的光尽数褪去,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,翻涌着令人心悸的暗流。他步履未停,径直走向停在巷口的马车,脚步沉得像是灌了铅。
车帘落下,狭小的空间隔绝了外界。白怀瑾靠在冰冷的车壁上,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眸中已是一片冰封的杀伐之地。
“去查。”声音不高,却冷冽如腊月寒风,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,“桑伯父近几日,见了哪些不该见的人。事无巨细,速报。”
前世位极人臣的白相爷,自有其通天彻地的消息网,手下奇人异士众多,探查这等京中勋贵动向,不过一顿饭的功夫。
可如今,他羽翼未丰,根基尚浅,那张无形的网还在艰难地编织、渗透。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。
暮色四合,华灯初上。白怀瑾独自坐在外书房,案头堆积着未处理的卷宗,烛台上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,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,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墙壁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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