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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小心翼翼捧着那碗稀薄的汤水,如同捧着稀世珍宝,脸上是纯粹的、劫后余生般的感恩。
一个冻得小脸通红的孩子,拿到粥后立刻缩到母亲怀里,贪婪地小口啜吸着,仿佛那是世上最甘甜的琼浆。
桑知漪站在粥棚后,看着这一幕幕,心头沉甸甸的。前世,她也如同京城里大多数贵妇人一般,每逢募捐,不过是随手捐些银钱,博一个乐善好施的虚名。
那些在她眼中可能连一支普通珠钗都买不到的散碎银子,此刻却清晰地具象化了——它们能在这米行里换成沉甸甸的几大袋糙米,足以支撑起一户贫苦人家熬过这严酷的寒冬。
这认知让她指尖微颤,心底泛起难以言喻的酸涩与震动。
……
城东官道旁。
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疾驰而来。车内,白怀瑾疲惫地捏着眉心。连日来,他几乎未曾合眼。
两淮盐引案牵涉甚广,即便首犯章洪磊已死,其背后的晋王暂时未被波及,但盐政官员与盐商之间盘根错节的勾连、审讯时的相互包庇推诿,使得案件调查举步维艰。
为防走漏风声,他这几日都在京郊一处隐秘之所,昼夜不停地提审、梳理线索,直到此刻才总算撕开一道口子,得以抽身回城。
马车碾过冻硬的积雪,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声响。白怀瑾无意间掀开车帘一角,目光掠过路边那排着长龙、人头攒动的粥棚。
寒风裹挟着雪沫扑面,就在这白茫茫一片中,一抹娇俏忙碌的身影,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。
是她?
白怀瑾微微一怔,随即自嘲地闭了闭眼。定是连日疲惫过度,思念成疾,竟生出幻觉来了。
然而,就在他准备放下车帘的瞬间,那身影再次清晰起来。她正微微弯腰,将一勺粥倒入一个老婆婆颤巍巍捧着的破碗里,动作专注而认真。那身姿,那侧影……分明就是桑知漪啊?!
“停下!”白怀瑾沉声吩咐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。
马车应声停驻在道旁。白怀瑾推开车门,一股凛冽的寒气瞬间涌入,他却浑然不觉。积雪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,他一步步朝着粥棚走去。
阳光惨淡地洒在雪地上,反射着刺目的光,空气却依旧冷得彻骨。白怀瑾在离粥棚几步远的地方停下,静静地看着。
粥棚下,桑知漪穿着一身半旧的棉布袄裙,外面套着素色斗篷。她戴着厚厚的麂皮手套,一条厚厚的绒布围脖将头脸裹得严严实实,只露出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。
此刻,那双眼睛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的队伍,动作麻利地舀起一勺勺稀薄的粥汤,稳稳倒入一只只伸过来的、或粗糙或稚嫩的手中。
她身边还站着一个约莫案几高的孩子,同样裹得像个小粽子。桑知漪舀好一碗粥递出,那孩子便立刻踮起脚,从旁边筐里拿起一块同样粗糙的杂粮饼子,认真地递给同一个人。
一大一小,配合得异常默契,仿佛已做了很久。
白怀瑾站在风雪里,默默地看着她。她的动作娴熟,神情专注,仿佛周遭的寒冷与嘈杂都与她无关。她一次也没有抬头,一次也没有望向他的方向。
时间仿佛被拉长。那些尘封的、带着暖意的记忆碎片,忽然被眼前这风雪中的身影猛地唤醒。
前世,他也总是这般忙碌。公务如山,挤占了他几乎全部的时间。许多次,他们约好同游,或是小聚,他要么失约,要么姗姗来迟。
可无论他在何时出现,无论是在喧嚣的街市,还是在摩肩接踵的店铺,只要他出现在她的视野里,桑知漪总能第一时间发现他。
哪怕她正低头挑选着胭脂水粉,哪怕她正小口吃着点心,只要他出现,她总会立刻抬起头,目光精准地锁定他,然后眉眼弯弯,惊喜地朝他挥手,那笑容,仿佛瞬间点亮了整个喧嚣的世界。
那时候,连等待都带着甜蜜的期待。
他曾好奇地问过她,如何在茫茫人海中,一眼就能找到他。那时的桑知漪依偎在他身边,笑靥如花,声音温柔得像掺了蜜糖:“因为爱人之间,心有灵犀一点通呀。”
白怀瑾的目光紧紧锁在粥棚下那个忙碌的身影上,雪花落在他肩头,也落在他心间。
可是,桑知漪,并不是这样的。
人潮汹涌中,能一眼发现爱人,那是因为心之所系,目光所及之处,唯有那人。
就如同方才在飞驰的马车上,他不过是随意一瞥,便在万千人潮中,无比精准地捕捉到了你的身影。
就如同此刻,他站在这凛冽风雪之中,凝望了你许久、许久,而你一次也未曾抬眸,一次也未曾发现,这风雪里,多了一个归人。
一股冰冷的、带着雪沫气息的寒意,从四肢百骸悄然蔓延开来,最终凝结在胸腔深处。
白怀瑾只觉得,这京城的冬日,似乎从未如此刻这般,寒冷彻骨。
桑知漪舀完最后一勺粟米粥,木勺磕在锅沿发出闷响。
北风卷着雪粒子扑进粥棚,她揉着发酸的手腕轻声道:“今日的粥施完了,明日请早。”
“倒是来得不巧了。”清泠如碎玉的声音穿透风雪。
抬头便撞进白怀瑾幽深的眸子里。他披着玄色大氅站在粥棚外,肩头落满碎雪,唇角噙着笑纹,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谪仙。
“粥虽尽了,炊饼还有。”桑知漪转头唤道:“鹿寒。”
十二岁的少年郎鼓着腮帮子,从竹筐里拣了块最小的饼子,恶声恶气道:“必须得吃干净!”冻硬的炊饼砸在案板上,震得陶碗嗡嗡作响。
白怀瑾从容接过,修长手指掰下块饼角。
粗粝的麦麸混着冰渣在齿间咯吱作响,他竟吃得如品尝珍馐一般。